末日审判前的赌博

阮铭

《天安门》,19956月创刊号

“六四”屠杀六周年。邓小平还活著。一批邓小平大限等候症患者恐怕
等得心焦了吧?最近忽然借天安门祭日将临之际发动了一场“新闻”战。
但对象不是“人之将死”的邓小平或罪责难逃的李鹏,而是被邓小平、
李鹏的坦克、冲锋枪残酷镇压的学生运动领袖。始发难者是美国新闻界
霸主《纽约时报》。
 
一、《纽约时报》的弥天大谎
四月三十日,《纽约时报》以几乎一整版(第十二版)的篇幅,登出五
天前(四月二十五日)泰勒(Patrick E. Tyler)发自北京的一则“
新闻”,通栏大标题是:“天安门屠杀六年之後,幸存者们在策略手段
上重新发生冲突。”(6 Years After the Tiananmen Massacre, 
Survivors Clash Anew on Tactics ) 泰勒写道,“一部今年将
在公共电视台(Public Broadcasting System )公映的三小时记录
片制作者提供了证实学生运动中激进主义倾向的新焦点。一卷军队镇压
前五天访问柴玲的录影带。”接着泰勒引了一大段 “柴玲的话”。我先
将英文原文照录如下:
"In it, Ms. Chai said the hidden strategy of the 
leadership group she dominated was to provoke the 
Government to violence against the unarmed students. 
With statements like "What we are actually hoping for 
is bloodshed" and "Only when the square is awash with 
blood will the people of China open their eyes."
译成中文是:
在那(录影带)里,柴玲说她控制的领导集团的秘密策略是激怒政府以暴
力对付徒手的学生。“我们真的期望流血,只有血洗广场时中国人民将睁
开他们的眼睛。”
为了揭露柴玲有一个诱杀学生的“秘密策略”,泰勒在他的“新闻”中两
次重复“引用”适段话,接著写道:
"Ms. Chai also said she herself was not prepared to 
stay in the square. "I'm not going to be destroyed by 
this government", she said in the interview. "I want to 
live. Anyway, that's how I feel about it. I don't care 
if people say I'm selfish."
译成中文是:
柴玲并说,她自己并不准备留在广场。“我不要被这个政府毁掉,”柴玲
在访问中说。“我要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我就这样想,如果别人说我自
私,我不在乎。”
就靠这两段话,所谓激进派有一个诱杀学生的“秘密策略”,而柴玲 “让
别人流血,而自己求生”的“新闻”从《纽约时报》抛了出来。为了突出
“新闻”效应,泰勒特别强调,“这些从未完整报道过(have never been 
fully presented )的话,提供了对一九八九年群众示威引发的紧张情景
的新的洞察(Newinsight )。”
 
《纽约时报》的“新闻”果真引起轰动。人们纷纷谴责柴玲,有人主张把柴
玲同李鹏一起交付审判。也有为她辩护,说她年轻,说她最後还是与学生留
在广场没有逃走云云。却无人质疑《纽约时报》“新闻” 的真伪。我于是想,
这则“新闻”如果登在北京的《人民日报》上,人们大概会对它的真实性打
一个问号,先弄清了事实真相再进行争论。但它登在美国的《纽约时报》上,
人们似乎不假思索地信以为真,他们不相信《纽约时报》会撒谎。然而我有
几点怀疑:
第一,《纽约时报》“新闻”的导语和标题说学生领袖们在天安门屠杀六年
之後重新爆发了一场策略问题上的“争吵( at odds )或“冲突”  clash ),
还配了张五位学生领袖“在争论中”(at the center of a debate )的
照片。但据我所知,这几位昔日学生领袖今天都在各自的公司或学校里忙於工
作与学习。并没有爆发什么策略争论或冲突。我倒是怀疑《纽约时报》发表这
篇“新闻”旨在挑起“冲突”。
第二,几年来我与这些流亡海外的学生领袖有过不同程度的接触。特别是柴玲,
在普林斯顿大学相处较久,我们曾就天安门学生运动的各个方面进行过广泛的
检讨,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激进派学生领袖”有这样一个“秘密策略”。
第三,我自己由於写《邓小平帝国》一书涉及一九八九年天安门悲剧,查考过
当时能够找到的中英文有关资料。印象中有一个柴玲五月底录影讲话,曾在电
视和文章中被一再引用过。而《纽约时报》“新闻”中引用的柴玲录影讲话,
有的似曾相识,有的却闻所未闻;是否出自同一来源,启人疑窦。
 
我查了一查资料,终於真相大白。
(一)泰勒所称那卷为天安门学生运动提供了“新的焦点、“新的洞察”的录
影访问从未“完整报道”是假的。我的案头有一本《联合报》编辑部编的《天
安门一九八九》(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一九八九年八月修订再版,第四次
印行),此书“完整”地收入了《柴玲五月底录影讲话》全文,共六页(第二
六四页----二六九页),约九千宇。这篇《柴玲录影讲话》,不但六年前已“
完整报道,广泛流传;而且就我所查到的,早在一九九零年初,柴玲尚在国内
逃亡时,胡平已在自己的文章中摘用这篇录影讲话中的两段引文(见胡平在《
中国之春》上连载发表的《八九民运反思第二章,关於八九民运失败的结局》,
後收入他的 《中国民运反思》一书,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十七---
十八页 )。对照之下,只能证明“完整准确”的是六年前《联合报》编辑部编
的旧版书,《纽约时报》的“新闻”新在无中生有,故意曲译,断章取义,欺骗
读者。
(二)泰勒引述柴玲在录影访问中说的“她控制的领导集团的秘密策略是激怒政
府以暴力对付徒手的学生”( Ms. Chai said the hidden strategy of the 
leadership group she dominated was to provoke the Government to 
violence against the unarmed students )这句话在《柴玲五月底录影讲
话》全文中根本没有。我手头没有录影带,为了弄清《联合报》编辑部在整理录
音时是否遗漏,我请在波士顿的柴玲把文字讲话全文同录影带对照校核。柴玲对
照校核了两遍,文字讲话全文与录影带完全一致,都没有泰勒引述的这句成为他
的“新闻”的焦点的话。这个“新焦点是他无中生有捏造的。柴玲告诉我,整个
录影带从头至尾没有“秘密策略”、“激怒政府”这类的用词。
(三)泰勒无中生有他捏造了他谎称柴玲说的“激怒政府”的“秘 密策略”之後,
又对录影带中柴玲的原话作了曲译。一个关键的曲译是把“期待”译成“hope 
for”(期望)。柴玲的原话是:“同学们问我,下一步我们有哪些打算和要求,
我心里觉得很悲哀,我本来打算告诉他们,其实我们期待的就是流血,等到政府
最后在无赖之极的时候,用屠杀来对付我们。”(《天安门一九八九》,第二六
六页)从前後文看,很清楚这是柴玲当“形势变得越来越残酷严峻”(同上书,
第二六四页)时对政府行动的估计,并非提出旨在激怒政府使用暴力的秘密策略。
这“期待”译成英文,可以是awaitexpectanticipate;不可以译成“hope 
for”。“Hope for" 的含义是expect加上desire(愿望、希望),泰勒把这个
曲译同他前面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激怒政府”的“秘密策略”拼接到一起,“激
进派学生领袖”的罪案就制作成功了。我真想不到美国的“中国通“们竟学会了中
国历代专制政权险恶的文字狱伎俩。
我手头还有一份美国ABC News 在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七日播出 The Koppel 
Report 节目内容。那天的Tragedy at Tiananmen中有这卷柴玲录影访问的访问
Philip Cunningham出场。节目播出了柴玲的话,英译文是:"We are waiting 
for the government to begin a bloodbath." 这是第一手采访者符合柴玲原
意的译文,《纽约时报》硬要把“waiting for”改为 hope for(期望之意),
看来翻译不必力求符合原文原意,而应满足《纽约时报》制造激进学生领袖的“秘
密策略”的需要。
(四)、《纽约时报》作出柴玲“让别人流血,而自己求生” 的道德审判,还采用
了断章取义配合曲译的双重策略。柴玲在录影采访中讲了:“我是上黑名单的人,
对政府这样的残害,我不甘心,我要求生。我这样做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会认为我自私。 
但应该有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民主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天安门 一九八九》,
第二六八----二六九页)出於对形势的严峻估计和对广场某些消极面的失望,柴玲并
不讳言地曾感到身心疲惫,提出辞职;她也曾同意广场指挥部为防备中共“抢打出头
鸟”,要黑名单上的学生领袖暂时隐蔽的决定,离开过广场。这段话的意思也是这样,
她不甘心被害,要求生,是因为她上了黑名单, 要考虑避开政府抓捕。她心情矛盾,
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认为她自私,但她觉得应该有人(如未上黑名单的人)来接替,她
准备转移做别的工作。对此可以有不同看法,但《纽约时报》用断章取义的方法歪曲
她的意思,把“不要被政府毁掉,要求生”前後的话掐头去尾,剪接到捏造的“激怒
政府”的“秘密策略”一起,不就变成柴玲“要别人流血,而自己求生”了吗?
到此,《纽约时报》还不满足,竟又把“我不知道”(I don't know) 曲译为"I don't
care" (我不在乎!),这么一来,年轻学生领袖在险恶环境中 的矛盾心情一变而为既
嗜血又卑怯的流氓策略家口吻了! 真是机关算尽!
 
我认为,柴玲作为学生领袖之一,当然可以批评。她并无权利因年轻或者受迫害而逃
避批评。人们也不应因她年轻或者受政府迫害而不严格要求她,何况作为学生领袖,
二十三岁不算太年轻了。不但柴玲在这个录影访问中的话可以批评,柴玲和其他学生
领袖在整个天安门学生运动中的言行都可以公开批评。“六四”屠夫们害怕批评,他
们必须坚持百分之百正确,“一步也不能退”,因为一退即溃。他们是要接受法庭审
判的问题。学生则不同,他们将为中国与世界的未来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他们必
须使自己在批评中不断进步。
 
然而批评的前提是尊重事实。新闻报道的前提同样是尊重事实。《纽约时报》有权对
事件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但没有权利捏造事实。现在《纽约时报》捏造出六年前
激进派学生有一个激怒政府使用暴力的秘密策略,谎称是在一盘从未完整发表过的柴
玲录影访问里新发现的。事实上这个秘密策略根本不存在,在那盘一个半小时的录影
带里根本没有《纽约时报》所谓“柴玲说她控制的须导集团的秘密策略是激怒政府以
暴力对付徙手的学生”这种话!《纽约时报》向全世界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二、如何“重估”历史?
五月二日,我写了一封读者来信电传到《纽约时报》编辑部,说明我对该报那篇“新
闻”的意见。编辑部不予理会。两天後(五月四日),收到Patrick ETylar的电传,
算是对我的信的答覆。他讲了三点:
第一,他查了两本字典,证明“期待”可以译成“hope for”。 
第二,收在文中引用柴玲的话的译文,是通晓中文又精通翻译的Carma Hinton提供的,
并且经过Orvill Schell鉴定为完全准确,而ABC News的译文有的是误译。
第三,他提供给我柴玲讲话的“完整上下文”,共十九行。
奇怪的是这“完整上下文”里,并没有他的那条“新闻”的“核心” ----“柴玲说
她控制的领导集团的秘密策略是激怒政府以暴力对付徒手的学生”那句话。最俊,
Patrick以教训我的口吻作结。他说:“新闻工作者和历史学家将永不停止重新寻找对
历史的新的理解,而攻击这种诚实而具有专业水平的历史重估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才
是要点。”
 
原来如此,《纽约时报》百分之百正确!
 
我当天(五月四日)写了第二封信给《纽约时报》的Executive Editor, Joseph 
Lelyveld, Patrick的信作出答覆。
第一,Patrick 没有回答真正的要点,即他的“柴玲说她控制的领导集团的秘密策略
是激怒政府以暴力对付徒手的学生”究竟从哪里来的。
第二,Patrick查了两本字典,找了两个帮手帮不了他的忙。究竟《纽约时报》的
hoping for”和ABC News的“waiting for”哪个是 mistranslated,要看上下
文。"Hoping for"是从“秘密策略”引伸的。Patrick 提供的full context 中找不
到《纽约时报》捏造的“hidden strategy”,使“hoping for”也落了空。Patrick 
指责ABC News“误译”(mistranslated) 并无根据。
第三,与Patrick宣称的相反,我不反对重估历史。为了“诚实和具有专业水平”地重估
这一重大事件,现在《纽约时报》有责任发表我的两封信。
 
《纽约时报》没有回答。
 
天安门悲剧已经过去了六年。历史的真相远远没有充分披露,包括基本事实、事件发展
过程及其根源,“诚实地、专业标准地重估历史”,应当严谨地发掘被湮没的事实真相,
弄清事实的来龙去脉,找出悲剧的真实原因,从而记取真正的历史教训,而不是为了某
种政治或“专业”的利益,任意捏造事实,歪曲事实进程,去制造耸人视听的“新闻”
或论证某种虚妄的主张。可惜《纽约时报》标榜的是前者, 做的却是後者。
 
《纽约时报》的“新闻”,并没有发现任何被湮没的事实真相,而是 无中生有地假造一
个激进派学生领导集团激怒政府以暴力对付学生的秘密策略,硬栽进柴玲的嘴里,谎称
是柴玲六年前说过的话,今天才由Patrick首次披露!於是天安门悲剧的“历史重估”
就从这枚伪装的神蛋里破壳而出了:
一、在那六周期间,学生领袖中存在两个派别和两种策略。运动後期稳健派向激进派的
极端主义让了路。激进派学生领导集团破坏了稳健派见好就收的历史机会,把运动推向
了极端。
二、占据了运动後期统治地位的激进派学生领导集团,有一个从未公开过的秘密策略----
激怒政府以暴力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让流血来唤起民众。
三、激进派学生领导集团缺乏起码的责任感和道德感。他们在激怒政府用暴力对付学生
的同时,正在策划自身的逃亡,即“让别人流血,而自己求生”!而且任人指责也“不
在乎”!
四、多数学生自发性抗议示威的“动机”虽然“毋须怀疑”,但现在看来,他们又是被
利用为激进派学生领袖的诱杀策略的诱饵。
五、中共政府的血腥屠杀虽然“毋须饶恕”,但他们难道不也是中了激进学生领袖诱杀
策略的秘计?如果没有激进派领导集团的秘密策略,本来政府是不用出兵的。
这类历史的假想,前几年某些民运精英发表的“反思”文章中早已零零星星地设计出来
过,不过没有《纽约时报》做得那麽惊心动魄,那麽“完整”系统,因而也不那麽引人
注意罢了。
 
例如当柴玲还在中共政府通缉令追捕下辗转逃亡时,胡平已经在他的《八九民运反思》
里写道:
“根据柴玲五月底的一个录影讲话她说到:我们期待的就是流血,等到政府最後
在无赖之极的时候,用屠杀来对付我们,我想只有到广场血流成河的时候,全国人
民才能真正擦亮眼睛团结起来。
如果从柴玲这段话来,运动的结果正好符合了她的预期,因此我们可以说它是成功
的了。但是,八九民运的绝大部分参与者肯定不是持有与柴玲相同的目的预期,柴
玲本人恐怕也不是从运动一开始就有上述的打算。所以我们很难按照柴玲这段话便
断言八九民运是实现了它的目的。”
记得我读到胡平这段话时,正在密西根州的一个小镇Ann Arbor 写我的《邓小平帝国》。
这段话曾经在那里的朋友们中引起过小小的讨论。 大家对胡平根据他引用的几句话就得
出流血是柴玲的“目的预期”这个结论只是感到奇怪而已,我们当时的注意力是在他后面
那段更有趣的话:
“倘若八九民运见好就收,此后又遇上东欧、苏联巨变的刺激,则今日之中国大陆,
共产党的一党专制恐怕已然终结。”
今天我不在这里讨论胡平的假设和结论,而是要说明《纽约时报》的“重估”历史与五
年前胡平的“反思”历史有什么不同。
 
胡平五年前引用柴玲说过的话,得出胡平自己的推论;胡平作出历史的假设,又推出自己
认为可能的历史结局。这是胡平的言论自由,创作自由。人们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他
的推论、假设、结论,但他有权提出,人们也有权表示异议,这才能构成正常的、合法的
争论。
 
而《纽约时报》的做法完全不同。对一九九五年四月三十日《纽约时报》A十二版上登出
的那则“新闻”,现在已经有充分根据作出判断,Patrick在有关一九八九年天安门悲剧
的历史事实和历史资料方面,并没有提供超出胡平五年前掌握的事实和资料之外的任何新
东西。《纽约时报》的“新”贡献只有一点,就是Patrick 捏造出来栽进柴玲口中的那句
话:
Ms. Chai said the hidden strategy of the leadership group she 
dominated was to provoke the Government to violence against the 
unarmed students.
这个“新”贡献同历史事实毫无关系。连中共政府“六四”屠杀以来官方制作的“反革命
暴乱”宣传资料里也未见这样的栽赃。
 
半个多月来,《纽约时报》的“新闻”引发的历史“重估”表面上虽然颇为轰动,内容
却是十分荒诞的。我读到台湾大学政治系副教授石之瑜写的一篇文章《不要怪柴玲》。文
章描述了”这两天上课, 学生都讨论柴玲的事……感到震撼,即令现实惯了的台湾学生,
听了都有些支持不住”。石教授又是怎样为柴玲辩护的呢? 他举了八国 联军进北京时,
慈禧太后一面表现激进,向世界宣战,一面置拳民生死於不顾,带光绪逃生等历史实例,
说明“领袖夹在激进风格与逃生需要中,的确很为难”。我不知道学生们听了这样的辩护
怎麽想,但我由此感到,这种用制造学生领袖口中说出的话来摧毁天安门学生运动的“秘
密策略”,其杀伤力是可以胜过邓小平、李鹏、杨尚昆的坦克和冲锋枪的。但这不属於“
重估历史”的理性力量;这是新闻霸权的文字暴力。
 
因为重估历史的理性争论,最起码的态度是不撒谎。而在争论之前,要弄清事实的存在与
否。鲁迅讲过一个笑话,一群秀才在殿堂上争论匾上的文字,争了大半天,原来那块匾还
没有挂起。
 
三、广场不是赌场
我认为无论怎样“重估”天安门学生运动,有两个基本事实是不容抹煞的:
第一,一九八九年天安门学生运动是一场争取人民自由权利、反对政府专制腐败的宪政
民主运动,不是“暴民运动”、“泄愤运动”。连邓小平都明白,他在四月二十四日为
学生运动定调时说:“他们利用宪法上的权利和我们斗,我们要抓紧立法,北京有《十
条》,用这个约束他们!”这是公然主张用违宪的地方立法夹取消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
学生也明白这一 点,北京大学法律系学生针对违宪的北京《十条》和根据邓小平调子写
成的《人民日报》“四二六”社论,提出开展护宪运动。
第二,为了实现宪政民主目标的基本策略是“和平、理性、非暴力”。这一点始终不变,
学生和民众直到政府挥动屠刀,仍坚持和平抗争的原则。 柴玲在六月四日军队开进天安
门广场前的最後的话是:“广场统一指挥部发布第五号最严厉的命令:请所有的手中有棍
棒、瓶子、砖头、甚至燃烧弹的同学立即放下这些徙有虚名的武器。你们知道吗?在西长
安街上,已经是尸体遍地,血流成河,被杀的、被打的都是那些投掷东西的人。你可以、
你可以扔东西,作为你个人,而你想到没有,只要你一扔,所有的同学都要牺牲。”这两
点不仅是不容抹煞的历史事实,也是天安门学生运动的历史遗产。 某些精英的“反思”蓄
意否定的也是这两点。
 
“新权威主义”、“新保守主义”理论家们否定的是天安门运动的宪政民主目标。他们把
宪政民主目标视为危险的“激进主义”。如萧功秦提出所谓“权威制约论”来对抗宪政民主。
他说;“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目前阶段,无论国民素质还是社会结构所达到的契约化水平,
远远没有达到民主政治所需要的条件,开放民主参与空间只会起到促进政治分裂的助燃作用,
人大议会化只能使人大变成各种政治力量煽动民众情绪的讲台,长期积累的各种政治诉求一
旦有了宣泄条件,就会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使人们得寸进尺提出新的政治诉求,政治动荡
就会再次出现。”他主张“以强有力的执政党的权威政治来克服软政权化与轨范贫乏化是唯
一可行的选择”。
 
否定“和平、理性、非暴力”的主张则来自两方面。一是主张以人民暴力反抗政府暴力;二
是歪曲学生运动的非暴力原则,如《纽约时报》制 造出“激怒政府使用暴力”的“秘密策略
”和激进派学生领袖“让别人流 血. 而自己求生”的谎言就是后一种。
 
事实上,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广场,在宪政民主目标和非暴力原则造两个基本问题上不存在
两个对立的派别与两种对立的策略。至於学生与民众的具体行动步骤,取决於迅速变化的形
势下各种政治力量的互动和实际情况的考量,非少数学生领袖个人意志左右一切。比如《纽
约时报》视为“核 心问题”的撤与不撤,何时撤。事实是这样的: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七日“首都各界联席会议”讨论通过《关於时局的十点声明》。《声明
》是由学者起草的,其中第八条全文是:
“不管党内斗争如何,这场学运和民运都将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目标。我们重申近期的具
体目标如下:第一,解除戒严令,撤回部队;第二,否定四.二六社论,否定李鹏五.二五
讲话,公开肯定这次运动是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承认群众自治组织以及具有真正代表性的
民间自治组织的合法性:第三,立即召开人大紧急会议,讨论全体人民一致发出的罢免李鹏
的呼吁,从而创造在民主和法制的程序上解决问题的良好气氛。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场长期的
斗争。为使政府方面对广大学生和人民坚定的决心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首都各界联席会议特
在此向全国和全世界郑重宣告:如果近期内不召开人大紧急会议,那么天安门广场的大规模
和平请愿活动将至少坚持到六月二十日人大八次会议召开。”
 
讨论中由於广场总指挥部柴玲、封从德汇报广场情况时提出由於财政不敷需要,广场没法坚
持到六月二十日,才改为五月三十日撤出广场。五月二十七日晚上王丹在记者会上宣布后,
广场营地联席会议三百一十七校代表多数仍主张坚持到六月二十日人大召开。五月二十八日
“首都各界联席会议”否决了五月三十日撤退建议,恢复原来坚持到六月二十日的建议。当
时大公报、文汇报都有报道:
(大公报二十八日北京专电)“首都各界联席会议”今天在一印发的声明中提出,学生在天
安门广场的静坐请愿活动至少将延续至六月二十日人大八次会议召开为止。“联席会议”昨
天由学生领袖王丹宣布一份声明曾建议,在本月三十日撤出广场,静坐请愿告一段落。今天
印发的声明修正了以上建议。声明解释说,“联席会议”最初草拟的声明就提出,要坚持到
六月二十日。但后来听取了广场总指挥柴玲等的汇报广场情况,以及市高联动议撤出广场后
,“联席会议”把建议改为於五月三十日撤出广场。“联席会议”今天再开会讨论后,否决
了五月三十日撤退的建议,维持原来坚持至六月二十日的建议。
 
另据《文汇报》二十九日报道,二十七晚提前撤离的决定,是由於听取广场总指挥柴玲、副
总指挥封从德的意见。
 
这是否两派学生领袖之间激进极端与稳健节制两种策略之争,应不难判断。
 
至於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广场有没有稳健派的“见好就收”策略,这个策略是否真的稳健节
制,也是一个疑问。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策略,是在“六四”屠杀半年多之後胡平的《八九民运反思》中,那是同
“见坏就上”连在一起的。胡平说,“见坏就上,见好就收”是一组配套的策略,他早在一
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写的《见坏就上,见好就收》中提出。但我怀疑当时广场上的稳健派
看到并接受这个策略,因为在这次《纽约时报》报道(《世界日报》中译文)之前,我未在
天安门运动的资料中见过记载。
 
记得那时在密西根大学的朋友中议论胡平的策略,大家感兴趣的是这好或坏,收或上的时间
如何测定?议论的结果是难以测定。好比在拉斯维加斯赌博,嬴多少才算好?见好就收已不
易收到恰到好处。至於见坏就上.更是凶险莫测,非赌到倾家荡产焉有止时? 
 
譬如胡平说他在五月二十一日文中就指出:“中共温和派已经失势,戒严令已经颁布,大规
模的残酷镇压势在必行。既然我们没能在以前形势有利时收兵,那麽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没
有了退路。在高压面前的撤退,只能失败,是前功尽弃,是血流成河。”
 
接著他又说:“在非暴力斗争中,如同在暴力斗争中一样。当情况紧急、迫不得已,牺牲是
难免的,也是必要的。非如此则不能胜利,而且到头来仍免不了牺牲,只是徒然地使牺牲失
去了它的最可贵的价值。我当然不是说血肉之躯可以抵得过坦克机枪。但是,倘若屠杀(所
谓“清场”)一直拖延到天亮仍迟迟不能成功,政局确有可能出现剧变”。
 
我於是想,假如是胡平而不是柴玲在天安门广场,他将怎样见坏就上,让屠杀一直拖延到天
亮?政局又将出现怎样的剧变?先不去说这场难以预测的赌博结局如何,我实在看不出这策
略的“稳健节 制”在哪裹?
 
四、民主女神会回来的
天安门悲剧已经过去了六年。被中共戒严部队摧毁的民主女神将永远消失在广场麽?
我不这样认为。只要她存在人们的心中,民主女神会回来的。
 
六年来的确有人做出种种努力,把民主女神从人们的心中抹掉。
 
他们用暴力,用欺骗,用权力,用金钱,用阴谋策略,用形形色色东方、西方意识形态的软
刀子,把民主女神从人们的心中剜掉。
 
反“激进主义”也是刺向人们心中的民主女神的一把软刀子。
 
今天更值得我们思索的是,为什麽像《纽约时报》这样的美国传媒大亨,也走进了反“激进
主义”的前列,还撒出那样的弥天大谎?
 
最近一篇题为《中国的权力斗争》的《纽约时报》社论道出了一点玄机:
“华盛顿对中国政治继承只有有限的影响力,主要通过给予世界领袖的待遇来提高竞争者的
声望。克林顿总统在莫斯科避免同江泽民单独会晤是高明的一招。对於高度不确定的中国未
来,谨慎中立是维护美国利益的最佳政策”。
 
接著登出了Patrick Tyler 的最新报道:《老战士可能得到邓的斗蓬》, 他说:
“在邓小平过世之後,仍在世的六个革命元老中,只有一个指挥过三百二十万人民解放军,
未来政治继承中的主角。只有一个到华盛顿作过国事访问,经常谈论与美国保持坚强友谊的
重要性,并且视布殊总统为他个人的朋友。只有一个陪同邓小平南巡,把改革从一九八九年
六月天安门暴力镇压後的强硬路线倒退中解救出来。他的名字叫杨尚昆,一个经常支持改革
派的军人。在八十几岁的元老中间,他具有最大的威慑能量对他的终生朋友邓小平遗留下来
的不安宁的十二亿人口国家重新作出政治安排。虽然杨的年龄令人怀疑他能够主导几年继承
之争,但是在邓後,他的影响力可以左右派系的平衡。杨是元老中唯一与邓小平有相同的党
政军资历,而且同样重要的,他也全力支持中国经济改革。如果邓小平安排好的政治继承突
然崩溃,那不是第一次。毛在死前选择华国锋,写下‘你办事,我放心’。今天邓小平透过
他的女儿说江泽民管事他满意。许多中国人认为维持不长。江泽民是中国强硬派接受的人物
,是一九八九年“六四”镇压后邓小平与强硬派妥协的产物”。
 
原来如此。“谨慎中立”是幌子,《纽约时报》的第一笔赌注,已经压在这位八十八岁的布
殊老朋友身上,并教导华盛顿以它有限的影响力,去提高从天安门屠夫中精选出来的这位竞
争者的声望! 可惜这未必是“维护美国利益”的最佳选择。
第一.杨尚昆的威慑能量并不如Patrick想像的那麽大。他对军队的影响力也是有限的。邓
小平重用杨尚昆、杨白冰兄弟时,军中元老曾公开表示不服。聂荣臻元帅指出杨尚昆在王明
路线时期搞垮过一回军队,不能再让他搞垮第二回了。当江泽民设计除掉杨氏两兄弟成功时
,军中不少人大啖涮“羊”肉欢庆。杨尚昆也并非一贯支持改革派,倒胡(耀邦) 倒赵(
紫阳),他都扮演了不大光明的角色。他在军委会议上作揭发胡耀邦讲话,调门最高,充斥
污蔑不实之词,以至邓小平也不得不下令收回这位朋友的讲稿不予下达。倒是“六四”屠杀
後抵制江泽民、李鹏的反改革,“反和平演变”,他立下过“保驾护航”的汗马功劳。将功
折罪,可否在“未日审判”时予以宽容,与李鹏区别对待?还得看法律怎麽说。但赌他出来
继承邓小平的“大统”,我看必输无疑。
第二,“对於高度不确定的中国未来”,有一点确定无疑:在天安门城楼上,中国将不再出
现一个新皇帝,无论他姓江还是姓杨!不但因为杨尚昆个人条件不可能成为新的毛泽东或邓
小平,中国人民也不再允许去建立一个毛泽东、邓小平之後的第三帝国。中国人民将继续努
力实现一九八九年天安门学生运动的宪政民主目标。民主女神会回来的。
 
余论:胡平圆不了《纽约时报》的谎
行将结束本文时,读到胡平新作《回首天安门》,其中一节是专为 《纽约时报》圆谎的。照
录如下:
《纽约时报》文章写道:“柴玲在访谈中说,由她领导的广场指挥部的秘密策略(hidden 
trategy)是,挑起政府以暴力对待手无寸铁的学生。”“秘密策略”一词可能会引起严重的
误解。有些读者或许会以为,在柴玲等人那里,有著一套早就深思熟虑、精心拟制且密不示人
的通盘计划。按照这种理解,人们就有理由认为,原来“六四”屠杀 事件,竟然是少数学生
领袖蓄谋追求、刻意挑动的结果。我认为这种理解是不正确的。
 
在我看来,导致此种误解的原因之一,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中英文两种词汇的差异。不错,
strategy应当译成战略、策略;不过在英文中,strategy的应用范围要比中文的“战略、策
略”宽得多。
 
读到这里,我不禁糊涂起来。《纽约时报》引用的是柴玲的访问录影, 明明写的是MsChai 
said(柴女士说);而柴玲在接受访问时讲的是中文不是英文:英文应当是《纽约时报》从柴
玲的中文翻译过来的。怎麽会发生胡平所说.来自英文翻译成中文时,因中英文两种词汇的差
异产生的误解呢?
 
我想,这是不是由於胡平急於为《纽约时报》解释的好心,使他还没有弄清《纽约时报》究竟
做了什麽就为它辩护起来了?
 
中共整人有一套办法,叫它“秘密策略”也可以。就是捏造出一句话, 塞进某个人的嘴里公之
於众,然后发动对这句话的“大批判”,批倒批臭这个人。举个众所周知的例子。一九五七年反
右时,《人民日报》引用人大讲师葛佩琦要杀共产党的话登在报上,大家信以为真,於是“全国
共讨之”,葛佩琦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极右派(注一.极右派相当於右派中的radical extremism
)。二十多年後才弄清,事实上葛佩琦根本没有讲过这句话,《人民日报》引用他的话是捏造的。
现在《纽约时报》用的是一样的策略。Patrick Ms. Chai said the hidden strategy of the
leadership group she dominated was to provoke the Government to violence against
the unarmed students.这句话在柴玲录影访谈中根本没有,因而也没有什麽可以造成误解的。
胡平提出的问题,可能指《世界日报》将Patrick的伪造由英文翻译成中文时会不会导致误解。
其实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如果Patrick引用柴玲的话真是柴玲在录影访问里讲了的,查对一下柴
玲的中文原话立即可以不辩自明。
 
其实Patrick心里很明白。他在给我的信中谈他查了两本字典,为他曲译“hoping for”一词作
辩,却避而不提他伪造出hidden strategy 的这一整句。他大概找不出任何一本文法书准许他的
间接引语可以伪造被引者没有说过的话。
 
看来不少人已在等候着对“六四”屠杀者的末日审判:有的等著受审,有的等著审人,有的等著
看热闹,也有的正以历史学家或新闻记者的名义在做“未日审判”前的罪人寻访和罪证搜集,并
不时公布之。在这个时候引起争论是难免的。我只愿人们注意一点:至少弄清了事实再投入战斗
,幸勿重蹈讨伐葛佩琦式的覆辙。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九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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